该关注的名论
怎么会有谁像个傻瓜一样贴近在土地上离也离不开呢
译自《陆奥的世界考》
『みちのくの世界考』(菊池敬一.1975)
在俺的世界里,对于农民的形象有这样一种观点,这观点好像不变的真理一样横行于世。也就是,农民骨子里就是热爱土地的,他们全身心地贴近土地,从没想过要离开。这种对土地的执着,正是那所谓的“农民之魂”,这才是真正值得歌颂的农民形象。
说到这个理论时,总会举出珀尔·巴克(赛珍珠---译者注)的《大地》,或者长塚节的《土》之类的例子。这些作品赞美的,是那热爱大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地中的农民形象,他们在美化那些全身心贴近土地的百姓们。
这种观点是极其错误的。简单地反驳的话,不会有谁天生就是“土虫”,怎么会有谁像个傻瓜一样贴近在土地上(这个“贴近”本身就是一种蔑视)离也离不开呢。我想说的是,再怎样亵渎农民也得有底线!这种观点说到底,是把农民当作了一种特殊的动物来看待。它的本质,是对最基本的人权的无视。他们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煽动农民,让他们掉入那永远只能贴近土地的深渊中去。自称进步的文化人的那群家伙,他们操着好像很懂农民内心似的的口吻,高举“救救那些热爱土地的农民”、“不要从农民手中夺走土地”之类的大旗煽动情绪。而这种举动,最终只能让农民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最终让人们看到的是,农民是落后的,他们的本性决定了他们是想救也救不了的一个“种族”。这些家伙看上去就是这么个骗子的样子。就算是好意,这也还是太过分了。
看上去我的这反驳有点过激了,那么冷静下来,我们来更客观地来瞧一瞧“土地与农民”这个题目。这话说起来有点大,不过既然要大谈一番国家民族之兴亡,那干脆就把视野展开,大大地论说一番吧。
说起来。俺的世界的祖先们,在千年以前曾经是游牧民族。他们形成数十人、或数百人的聚落,在这北奥羽高原上自由自在地寻求着大自然的馈赠,过着悠闲的游牧生活。那些部族聚落启程的时候,会把所有的家畜、食物和食器全都带在身上。各部族之间也是真正友好的,绝不会发生战争。这北奥羽大高原,就像一个村子,那些部族,就像一个个家人一般,他们是互相尊重的。俺的世界是一个村子,所以这里不需要任何界线。从日本海岸到太平洋一侧,他们享受着这不断踏上旅途的生活。而要证明这一点,首先会想起的是龟冈式土器。如今的人们甚至要惊愕,那流淌着自由奔放和热烈情感的形状与纹样,以及那些土偶的表情中散发出的明朗而清纯的平和之心。其艺术水平之高,甚至像是在催促现代人回归人类的原点。
古人的生活活动范围,总会给人一种极其受限的错觉。然而他们是如何,仅仅行进一周时间,就轻而易举地从太平洋走到日本海了的呢。道路也是纵横交错的。如今,深入到那北上山脉深处时,我们将惊叹,林中那些精巧的小径,早已编织成了一张大网。正是人类数万年的历史,创造了这些。本州岛与北海道曾经相互断绝,这也只是先入观念而已。去年,我拜访住在本州北部的友人家时,对方请我品尝的鲍鱼,正是前一天晚上,乘着小舟去到那肉眼可及的北海道沿岸捕来的。战后,俺的世界的渔民中,有很多人是划着小舟从库页岛逃回来的。
那么,听过我的这番话后,想必大家已经能够理解,说俺的世界的人们天生就有贴近土地的本性这种论点是多么地无聊可笑了吧。既然如此,所谓的百姓执着于土地的论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简单来说,那是弥生时代的农耕文明留下的玩意儿。
俺的世界披上那套绚烂豪华的浮夸衣衫被并入农耕文明,大概是在六世纪左右。那时,在那个和俺的世界毫无关联的南方世界,出现了个什么叫大和的国家。那个国家好像从大陆找来了个根本不知道干什么用还相当费钱的,叫佛教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当他们对自己的现状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开始转向北方,看到了俺的世界里那些尚未经人手的,耀眼无比的财宝。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们要来掠夺那些宝藏填补他们自己的空虚开始的。
阿倍比罗夫、巨势麻吕、纪古佐美、坂上田村麻吕、文屋绵麻吕等等,这些被称作“英雄”的人们,排着队闯进了俺的世界。据说那军队曾有十万多人。他们将这里连根拔起赶尽杀绝,大肆掠夺。而这一切,在源义家、源赖朝、丰臣秀吉时代也不曾中断。
与其相对,俺的世界的人们也团结一致,举全族之力做了抵抗。面对纪古佐美军团的是大墓公阿弖流为;义家的军队有安倍贞任,而对抗赖朝的则是藤原一族,他们都赌上了俺的世界的兴亡,全力地反抗着侵略。但都在武力与怀柔面前败下阵来。从此以后俺的世界就变了。那让人自豪无比的绳文文化被当作蛮夷文化而唾弃,弥生的稻作农耕文明被强行推广了开来。
说起来。水稻这种东西本就是南方作物。在俺们这冬天大雪,水源贫乏的高原地带种那种东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是,正是政治权威在明知不能的情况下还依旧强制执行着。而后。随着那农耕文明的引入,还带来了另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从人类中,划分出了一个叫“农民”的特殊人种来,把这个称作“农民”的人种,死死地贴在称谓“农地”的土地上,从而形成的一套系统。这正是,此后跨越千年的,将农民与土地紧紧绑在一起的历史。
我想,说到这里,大家对农民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应该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是不是这样呢。
将百姓彻底束缚在土地上,为此实行了最为具体且严厉政策的,是丰臣秀吉。那政策正是“刀狩令”和“检地”制度。通过刀狩令,农民再也不能通过武力进行反抗;而通过检地制度丈量出的耕地则把农民彻底束缚了起来,他们不能寻找其他工作,违反者要被处以极刑予以镇压。这种政策到了德川幕政时代不仅没有松动,反到更加变本加厉地加以执行。如此,将农民培养成“土虫”的黑暗历史一直持续着。
然而百姓也是人。不可能变成“土虫”。要从这种无视人的存在的土地捆绑政策中逃离出来的梦想,在如此的暴政下也从未断绝过。从正史的记录中随便找一找便有如下内容。
八三七年 俘囚(农奴)逃离者众多,增兵千人守备。
八三八年 俘囚逃亡。胆泽城增强警戒。
八四零年 俘囚假称庚申溃逃未能阻止。
八四七年 俘囚尽亡以至减省稻作一万七千六百束。
八四八年 俘囚叛逆。
八五四年 俘囚逃亡。
八七五年 俘囚叛乱。
八七八年 俘囚(边境的农奴)叛乱。命藤原保则讨伐之。
九三九年 俘囚叛乱。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直到德川幕府的藩政统治下也从未停息过。稻米欠收以每三年一次的频率发生,与此相对应,俺的世界的百姓也几乎是每三年就要反抗一次。我不希望大家认为我在欺骗大家,所以准确地来说,从一六二七年开始的二百四十九年间,共发生过八十六次反叛。这数字可算是日本列岛的历史中绝无仅有的。
百姓叛乱的目的大部分都是离村离藩。他们感到已经没办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所以数千百姓成群结伙,向其他藩挺进。幕府认为,藩内民众的离藩之举,乃是恶政之象征,所以严厉加以制裁。而各藩藩主也因此,以强权极刑之手段杜绝离村之举。而反过来,他们也安抚百姓。农业乃是国之根本,农民更是国之重宝,且并之嘉奖。但农民们已经本能式地看清了这些,明明无法生存下去,自己却要被永远绑在这片土地上的不合情理。
弘化四年(一八四七年),一万两千多人一同脱藩,向仙台藩进发的反抗事件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俺的世界的藩主用尽全力要阻止这场大迁徙,疯狂追赶队伍,传言他最终甚至扔掉自己的大小武士刀,规劝人们不要脱藩。此外宝历元年(一七五一年)俺的世界的藩主开拓了新的田地,想要增加水田面积。然而百姓则认为这里已经不需要更多耕地了以至于反对开拓新田发生叛乱,主谋的四人最终被逮捕处斩。离我们较近的例子便是明治初年,难以缴纳山林地税的农民联名声明放弃私有林地。然而当时的手续并没有明确办理,导致众所周知的昭和年间围绕林地所有权争夺的诉讼是何等之多。不仅是山中的林地。明治初年俺的世界优秀的地主,在自己的领地内大规模地开拓了新田地,然而一个想要耕作的人都没有。于是这位地主为了解决这个棘手问题,奔走游说于附近百姓之中,最终约定免费给予农民一些土地。然而地主依旧担心这些土地可能会被退回来,所以另外又让农民们写下了绝不返还土地的保证书,这才放下心来。听起来不可思议,却是一段真实的故事。
不仅是文献记录。俺的世界中流传的民间故事里,也流传着不少从困苦生活中逃离,最终到达了那梦境中才能一见的理想国的幸运男的故事。
漆黑的夜里,翻过数座大山逃走,会看到山顶上有一点光亮。一个男人为了追寻那点光亮而不知疲倦地劈荆狂奔。而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这故事中简直充满了羡艳。被生活折磨的农民,潜入水底找到了理想之国的故事,或是深入洞穴中找到了桃源乡的故事等等,类似的民间故事简直多如牛毛。
小时候走在山麓,有时候会在一些不可想象的地方看到人造住宅的遗迹,或是废弃的田地。老人们若无其事地说,那大概是很久以前,抛弃了村子的人们留下的遗迹吧。那些只剩下些许痕迹的房屋,竟然真的如同杜鹃般整齐地在这里出现过。
至此,我已经详细地解释了,称为“农民”的特殊人种是不存在的。说得更直接些,老百姓是能够成为总理大臣的,当然总理大臣也好,大学的校长大人也好,他们也是能够当老百姓的。
话虽如此,世人却总是要在农民身上寻找出一点特殊的“本性”,这是为什么呢。这是追寻自然的人类的乡愁吗?还是要用农民显示自己的高贵,为此贬低农民,而获得自我满足呢?
我最后要说。农民耕种土地,不是因为有一类称为“农民”的特殊人种贴近土地不能自拔。农民之所以面向土地,其实是人类追求人类原本生活方式的开拓精神。由此来说,农村才是万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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